古今文人与美食(三)
陆文夫
明清文人特别注重日常生活中的情趣,且不论琴棋书画,就连饮食也被他们上升到艺术的高度。袁枚便将他的《随园食单》与自己的诗文等同视之。20世纪60年代,陆文夫进入苏州作家协会工作,他所在的小组有六七个人,组长是颇具明清文人遗风的周瘦鹃。每个月周瘦鹃都召集两次小组会议,名为开会,实为聚餐,每人出4块钱,到松鹤楼去吃一顿。饭罢品茗,吟诗唱和,这是苏州文人的生活。
周瘦鹃总要提前三五天去松鹤楼定日子,约厨师,如果指定的厨师不在,就另择吉日。不懂吃的人吃饭店,懂得吃的人吃厨师,陆文夫学会了美食的第一要领。真到了吃饭的那一日,他们桌上的菜品也不同于别桌,常常是两三种炒菜拼在一个盘子里就端了上来,每个人对每种菜只吃一两口。到饭店吃饭不是为了吃饱,而是要品尝味道,要想吃饱面馆里吃碗面就行了,陆文夫从周瘦鹃身上学到了美食的第二个要领。
陆文夫追随周瘦鹃左右,终于悟出美食的真谛在于品味,在于环境、气氛与心境,对于一个有文化的食客来讲,美食也是真真假假,虚虚实实。
搞起了“运动”,陆文夫被下放劳动,又和几个搞饮食工作的人到了一起,终日高谈阔论搞精神聚餐。想象中的美食更是让人心驰神往,在最窘困的日子里,陆文夫对美食产生了难以释怀的情结。
下放时的劳动可是货真价实,七八十斤的担子在肩头一压就是一天。夜里上了床的陆文夫辗转难眠,便偷偷地溜到小镇上敲开店家的门。管他天王老子,半斤白酒拎在手里,四两兔肉放在袋中,趁着夜色正浓,匆匆忙忙地往回赶。两里路的行程,陆文夫要把酒喝光,肉吃尽。四下无人,只有天地为伴。走到村口小河边,正好酒空肉尽。将空酒瓶灌满水,沉入河底,不着一丝痕迹。再回到住处,便是一觉睡到天明,梦里不知身是客。
待到“四人帮”粉碎,陆文夫痛饮了一个月,重操旧业,几十年的积累写出了小说《美食家》。写的虽然是人的故事,可很多人看了《美食家)却馋得流下了口水。陆文夫名声大噪,一顶美食家的帽子从此也戴在了头上。
法国人好美食,三番五次请这位东方美食家过去,害得老先生差点儿得了厌食症。说是请陆文夫吃午餐,可是早上六点便来酒店接人。原来老板要他一同选购新鲜的蔬菜,亲眼看到杀鹅取肝。还有一次更是了得,行程紧凑,家家为了沾沾光,露露脸,愣是让陆文夫一天吃了五顿西餐大菜,吃得他直挂免战牌。
吃遍全国各大菜系,吃到国外的陆文夫品来品去,还是苏州的家常菜最令他牵挂。头刀韭菜、太湖莼菜、南塘鸡头米、马兰头……虽吃得简朴却并不马虎,无处不带着苏州人的温和与精细。苏州菜里有个炒绿豆芽,是把鸡丝嵌在绿豆芽里,精细程度简直可以和苏绣媲美。
苏州人吃得精致,就说猪肉,随着四季的变化也有不同的烧法。春天吃酱汁肉、肉酥、色红、糖足,令人食欲大开。夏天吃荷叶粉蒸肉,鲜香爽嫩。秋天吃扣肉,薄薄的肉片下面或是干菜,或是豇豆,或是菜花头干。荤素搭配。到了冬天,则是整块方肉端上桌来,浓油赤酱,肥而不腻,瘦而不干,是为酱方。酱方若是烧得不烂,陆文夫便要请厨师过来“理论”一番:“这酱方是要能把额头磕破的。”
吃是一种艺术,不外乎华与朴两大类,华近乎雕琢,朴近乎自然,华朴相错是为妙品。苏州有道名菜“松鼠桂鱼”,陆文夫最爱的却是萃华园的雪里蕻烧桂鱼汤,点缀着冬笋片与火腿片,颇有田园与民间的风味,令他爱不释口,倒是一些名贵的菜品,在他的眼中只是徒有虚名。
陆文夫下馆子,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:菜要一只只地下去,再一只只地上来。所谓一只只地下去,就是不要把几份同样的菜一起炒,炒好了每个盘子里分上一点。大锅饭好吃,大锅菜却不鲜美。所谓一只只地上来就是等客人把第一道菜吃得差不多了,第二道才下锅。不能一拥而上,吃到一半便汤菜冰凉。
只是这小小的要求,也常常得不到满足。人多没好食,餐馆里人头攒动,几十桌宴席上下齐开,一向精细的苏州菜也成了流水作业。陆文夫只得“下海”,自己开了一家酒楼。自撰广告:“一店一片,呒啥花头。无豪华装修,有姑苏风情;无高级桌椅,有文化氛围。”楹联高悬:“一见如故酒当茶,天涯来客茶当酒。”陆文夫终于可以在自己的天地里,好好地享受美食了。
(实习编辑:杨丽珍)